毒舌影评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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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翼杀手2049:以何种距离和尺度来面对现实,才是体面,安全的,甚至是高贵的?

Pi:

象征着存在的“雪”最后洒在由瑞恩高斯林扮演的银翼杀手K身上,他的存在终于在最后,得到了确认。从第一次女友淋到雨,第二次从记忆仓库中走出来手上沾到“雪”,到最后他全身都沐浴在大雪之中,天地之间他最终得以存在,自然界最后接纳了他。

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自己,通过对记忆的认识完成了他对自己提出,也是整部电影提给我们的问题:我们以何种距离和尺度来面对现实,才是体面的高贵的,而且还是安全的。

《银翼杀手2049》不是一部好懂的电影,导演将自己的思绪深埋在表层的故事之下,甚至将故事讲得磕磕绊绊,用不断的留白(不论是在叙事上,还是在配乐上)挑战着观众的注意力,像一个下到一半毅然投子认输的棋手。可电影是画面的艺术,不是解释的艺术,而这部《银翼杀手2049》也注定会是一部杰作。



《银翼杀手2049》通过三条线来叙述银翼杀手K参与的一桩复制人生育的悬案,华莱士公司,洛杉矶警方,和复制人联盟都想利用K来完成对局面的控制。K在侦破这起案件的时候无意解决的一个谜团,让他和观众都开始质疑他们自以为早已知道的一切。影片前半段是洛杉矶警方和华莱士公司争夺孩子的明线,转入后半段则是复制人联盟眼看就要大获全胜的最后一刻,K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三个联盟的逆转。观众直到最后一刻才开始明白,原先看似K被摆布,他无处可逃,他是三方势力的写照,以至于观众开始期待三方斗争的大结局的时候,才发现这原来是一个K的故事。

导演很聪明地用结构完成了对于复制人身份在观众心中的构建,我们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认为由高斯林扮演的复制人就是有感情的,也是有思想的,他也确实是一个真正的人。但是导演用了前半段大部分的叙事都是在告诉观众,我用对白告诉你们他的“绝对服从”是不会改变你们的“偏见”,只有在大半部分他被自己的命运和实力裹挟着往前走的时候,我们才会真正地发现这样一个银翼杀手,确确实实是一个只会服从的“复制人”。我们开始对他的主观意识产生怀疑,我们开始构建对他的新认识,我们开始恢复对于一个“假人”的理解。

导演知道现在的讨论已经和原先《银翼杀手》完全不同,观众也远比原先剧集的时代更加先进和聪明,而要改变这个偏见就需要从“真人”到“假人”再到“真人”的递进。从观众发现K是个假人的事实,将观众引入K背后宏大叙事的时代潮流,再到最后观众发现K是个真人让观众恍然大悟,这原来是个关于K的故事,因为仅仅关于K,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这部电影的信息量之大不仅需要IMAX的全部画幅,还需要多次观看才能找到导演埋藏在剧情中的钥匙,要理解这部银翼杀手,就需要知道导演每次试图去挑战观众观影耐心极限的意图,就像观看《太阳照常升起》一样,大量不知所云的台词会让观众感到不安,不符合观众预期的表现,会让观众感到烦躁,甚至是崩溃。这部银翼杀手在市场上也是这样的境遇,导演通过一些难以理解的扣子去呼唤观众主动参与电影其中,让观众主动去完成一项有难度的观影体验,但是观众却很有可能不买账。

一部电影该如何控制自己的信息量,看破不说破的艺术既然不能像小说一样明显地写出来,那么该以如何的方式去体面地“解释”导演想要传达出来的意图,这是一代又一代大师的尝试,维伦纽瓦在这部电影中也作出一次很好的示范。



要理解这部《银翼杀手2049》我们就需要知道每次观众的耐心被挑战的桥段,为什么华莱士公司的女机器人露芙会有两次流泪?为什么哈里森福特扮演的里克会和K在歌舞厅有如此漫长的打斗?为什么最后一刻露芙明明可以杀掉K再去将里克带回华莱士公司,可是她却没有、不仅没有,还用和前面由莱拖扮演的华莱士先生杀掉一个“新生儿”一样的小刀和一样的深情一吻去对待K,最后被K一击制敌。她什么说自己是最棒的机器人,最后一段打斗是否过于冗长?抓获的里克和华莱士先生的对话究竟在说些什么?明明都是逼迫为什么要大费口舌?为什么华莱士先生要把自己的“眼镜”拿下来说话?这都是导演考验观众的扣子,如果不能理解这些人物的动机,就很难投入到这部电影中去。那么,观影的感觉就不是一场互相博弈的双人舞,而是被舞伴的不断侵犯。

 

本文希望通过解答这些导演留给观众的钥匙去重新看待这部电影。

 

露芙:我们无需费心成为别人,发现真实的自己就是我们最大的意义

华莱士公司的新型号是完全服从人所有的决定,并且是不会撒谎的复制人,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他们是没有被定制情感模块或者说是很弱的情感模块的,那么露芙的两次流泪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露芙的两次落泪都是产生在她被看见生命被杀害的场景,第一次是华莱士先生杀掉新生儿,第二次是她亲自杀死由罗宾怀特扮演的洛杉矶警署中尉乔西,如果仅仅是因为对于生命的怜惜这种可以唤起人类所共有的情感,那导演还不至于对此大费周折。导演在这两个桥段中还涉及了一项新的自主意识——“欺骗”,是有意出自于机器人本身的欺骗。露芙去尸骨袋拿骨头的时候没有流泪因为这是华莱士公司的意思,但是最后她说出“我可以骗华莱士先生说是你(指中尉乔西)先动的手,这样我就可以脱罪了,因为复制人不会撒谎”,这时她流泪了。

我认为她落泪不仅是有对于主人信任的愧疚,更多的可能是一种自豪的愤怒,一种发现自己原来自己也可以骗人,原来自己可以有情感的恍然大悟。是一种对于分裂和不安的结合,这在她和华莱士看到新生儿的态度一样,表面上她看到华莱士先生杀死新生儿后奉承华莱士先生的一套说辞,但同床异梦,她的流泪其实是对她内心世界的一次探索,她的心中开始害怕和不安,因她没有像自己理性想象的那样行动——原来她也可以感受到“不安”和“惋惜”,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可她生理上的泪流却不会说谎。一方面奉承华莱士先生,另一方面却心中暗流涌动,她也知道这是可以逃脱华莱士先生的“眼睛”的,因为华莱士用“科技”的假眼在监视她,华莱士觉得她是个假人,没有用真正的触觉去感受她。

而她看到华莱士先生去“触摸”一个新生儿的时候是嫉妒的,这是一种可以被证明的存在,我们看到的可能是假的,我们触摸到的雨,触摸到的雪才是真实的体验。这也就引出了她后续的反常举动,我们有理由猜想她可能在华莱士手下早有反骨,而最后带着里克去新殖民地也不是完成华莱士先生的愿望,而是完成她自己想要变得更强,和里克一样有生命力的愿望。

为什么她在最后没有杀死K,明明有机会完全杀死他,不仅没有杀死,还像华莱士先生一样献上最后一吻和他告别?因为她太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了,她说“我是最棒的”就是在宣告成为人的条件就是要成为最好的复制人,我想有自由是因为我是最厉害的复制人,所以只有我的意识才是真正的意识,你们其他低等复制人的意识都是虚伪的,都是不值一提的,而感情,却让人软弱。

这是两种不同的态度,里克在喝完一口威士忌之后倒在地上给狗喝,是一种对所有生命平等的价值观。里克是复制人,我里克有意识,所以我尊重所有一切有意识,或者自认为有意识的物种,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平等的,我们都有一起生存,追求平等和繁衍的权利。最后K救回里克,这是一次价值观意义上的胜利。

一个是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另一个是为了成为和接受“自己”。里克认为我们无需费心成为别人,发现真实的自己就是我们最大的意义,我们相信每种生物都有他自己的使命和他自己生命中的精彩,这是不容任何人和价值观所否认的。

 

华莱士&里克:绿色的记忆

华莱士在最后劝诱里克的时候究竟说了些什么?明明都是逼迫为什么要大费口舌?先用痛苦再用快乐,最后又用痛苦来规劝,先是痛苦,告诉福特你的感情被我控制,你的一切是被塑造出来的,什么是真实,无非是被操纵的,你愿意面对吗?福特说我觉得是真实的,我也愿意面接受我自己,就算这是被虚构出来的。

其次说华莱士又说我这里有你的快乐,你愿意忍受寂寞,忍住眼前这个复活爱侣的诱惑吗?两个问题问下来是在试探里克,愿意去接受真正的你自己吗,你愿意放弃本来在你们眼中看起来是是正常的“虚拟”享乐,并沉溺其中吗?里克回答说:她的眼睛颜色不对了。这是更深一层的拒绝,华莱士公司完全可以做出眼球一个颜色的产品,但是里克的拒绝则是更深一层次上的完全拒绝,这是里克自身对存在意义的深一层理解。

里克刚刚完成的反应就是K对自己植入记忆反应的一个映射,K发觉自己的记忆是操纵的,之前生活的一切信仰都崩塌了,那么现在我们该何去何从,该去如何面对信仰和精神崩塌后身体的存在?

里克的反应给了后面K做出一系列决定的预演:我们充分理解自己的局限,但是我们完全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你们人类认为的意志上的摧毁是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正是我们能够完全接受被操纵的现实,我们以后要利用自己的意志去活出自己的生命。而里克也决定不再受眼前虚拟享乐的留恋所摆布,从这一刻开始就是他作为复制人意义的体现,几十年沙土中对过去被操纵的留恋从此被切断,每个复制人要开始他们自己的决定。而这也是一个后面K为什么违背命令把里克解救出来的影射,在这个精神层面,K和里克的认识是高度统一的。

里克用自己的意志去独立作出决定,这也是华莱士为什么不用眼睛,用身体去体验里克的原因,在华莱士心中,他对于里克的期待是一个“完美的人”,而上面的问题只是他的考验,考验这样的复制人是不是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这样他的孩子才真正是被“诞生”出来的,这样去抓捕他有独立思考的孩子才有意义。

在里克身后的露芙并不是为了解决瑞秋,而是如果里克回答得不好,她会直接解决里克,此时里克只有生理上的意义而没有继续生活的意义,解剖里克发现生育的本质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带着他去向新的殖民地。这也就解释了同样“逼迫”里克,直接关押就好,为什么要大费口舌?看起来是劝诱,其实是华莱士的考验,引导观众,K和里克自己去寻找存在的意义。

而在最后里克完成态度的转变,华莱士看起来是很满意的。镜头从左肩移动到右肩,这在电影里是个很大的运动。


 

里克&K:惩罚那个年轻不经事的银翼杀手

电影中的自然界是有其象征意义的,K的女友应触碰雨水而得以成真,K得到记忆后手触摸到雨雪感觉到存在,作为复制人孩子的女科学家有自己创造的“自然”更是对自己创造“记忆”的互相影射,这都是“存在意义”得以显现的外化。可是为什么K最后能够无怨无悔地沐浴在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雪中呢?他的存在又是怎样一步一步得以确立的?

在后期K得到记忆后有两次重大的转变,而这两次转变是开启整部电影的钥匙,让电影的故事和结构都得以完整呈现。整部电影是由:思想被动接受、再到实体化行动,这样改变人物思想的两步走,并且完成几个人物转变都和前面的结构相互呼应和影射。

里克为什么和K要在如此难以忍受的歌剧院打斗这么长时间,奉献一场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差劲”的打斗,像是一场家庭吵架。对,这是一场教训,是一场父子之间的批评,这也就是为什么K在最后只是默默承受里克的拳头的原因。

这是两个人物互相转变的关键一场,一方面K获得记忆后需要一次行为的改变,改变自己银翼杀手的身份;另一方面这是里克对自己年轻时光的后悔和懊恼,惩罚K其实是惩罚年轻时候的自己,惩罚那个年轻不经事的银翼杀手。他对K的惩罚是对自己年轻是犯下错误的悔恨,我们看到他们的打架,其实是温情的,是一个父亲对自己的赎罪。

这也同时是最自己年轻时代的告别,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走出“瑞秋”的阴影,只有这样才能走出这片荒漠。在猫王若隐若现的歌声中,年轻的银翼杀手K接受了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教导,“年轻的你对生命一无所知,你要学会享受生活而不是执行任务”,而年老的银翼杀手,则完成了对自己过往记忆的一次集体谢幕。

第二次转变的思想接受一个是K在下水道中知道自己并非那个“被选择”的孩子,里克在华莱士的办公室自己做出了对于意义的决定,而他们只是思想上认识到了,并未付出行动,最后一次K对于里克的大营救就是对这次思想转变的一次实体行动,经过这次行动的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意义,他们也得以存在。

最后一场营救预期说是一场海难,不如说是一次“难产”的营救,剪短里克的“脐带”让他得以存活,最后让男孩死去的障眼法使里克得以存活,这是对里克同样偷天换日的行为的一个影射,里克同样让难产的瑞秋死去,用障眼法把女儿保存下来。

他们做出的拯救不仅在现实层面,更是每个人都需要“重新”参与自己可能是被人动了手脚的记忆,这是一次对于记忆的拯救。在拯救彼此的过程中,他们也重新参与了“记忆”,复现和改变记忆,一次对于记忆的二次体验,完成对于记忆的认同和构建,这也让他们真正得以存在。



K:是我看见了记忆,还是我创造了记忆?

为什么救了哈里森福特试验的里克要说他死了?是陌生人的“感情”的对应,女孩死掉,男孩活下去是一种对自己记忆的回应,复制人可以真正自己拯救自己。我可以跳出来反思自己记忆中的创造,存在是我看见了你,还是我创造了你?原先记忆是我塑造了你,所有一切我都是按照脑子中的剧本来,但是现在,我可以接受自己,可以接受虚假,可以接受自己所有的一切,在地下水道中K被告知后他还没有接受,需要用后面一系列行动把自己拯救出来,从心理到行动的全面认知。

K拯救的意义或许更大一些,一方面他完成了自己对于“疑似”在开头杀死父亲的救赎,他救出里克,一方面是拯救自己的行为,拯救开头“疑似错杀父亲”的过失;另一方面是则是对自己记忆的一次和解。虽然我知道里克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的记忆是被植入的,但是在这又如何呢?我知道真相之后依然选择救出我的父亲,这在人类看来是虚假的情感,但是这是我作为复制人真正有血有肉的选择,被植入的记忆依然是记忆,体验到的美好依然是美好,每个人都有作为对自己记忆阐释的权利,和通过记忆改变现实的能力。

不论真实或者虚幻,所有记忆,甚至生命体都应该有它存在和制造精彩的权利,这是对于“真实”的一种颠覆,也是里克所说的“我觉得这是真的”的一个回应。是一种更高层上对于存在的思考和接纳,一种否定之否定,一种领悟之后的看似执迷不悟,这也是复制人对众生平等和尊重一切“存在”在大彻大悟后的体现。可惜的是人类只能活在第二层,笑着复制人的虚伪记忆,而复制人则在更高一层看着人类,这时候“真实和虚幻”又有什么不同呢,在这一层这个问题对复制人来说早已不是一个问题。

能拍出否定之否定,是导演的天分。

所以在故事的最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雪地上,K作为一个复制人真正得以存在,这不是加入任何一个阵营的虚幻认同,而是他自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全片结构严谨,每个桥段都互相映射并使之成为一个整体,虽然全片163分钟,但是“我高度认同导演所保留的每一个镜头”。

最后由哈里森福特饰演的里克在触碰到玻璃和女儿见面的那一刻,真实与虚幻,开放与隔离,存在和创造好像都完成了一次完全矛盾的转换。我们不禁想要回答并再次不断提出这个一开始就被提出并反复提出的问题:

我们该以何种距离和尺度来面对现实,才是安全的、体面的、甚至,是高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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